苦爱幽窗午梦长,此中与世暂相忘。华山处士如容见,不觅仙方觅睡方。
曾经笑他与世“暂”相忘,何足“苦爱”?但现在我苦爱他这首诗,觉得午梦不够,要做长夜之梦才好。假如觅得到睡方,我极愿重量地吞服一剂,从此优游于梦境中,永远不到真的世间来了。
怎见得两境真假的界限模糊呢?我以为“真”的真与“梦”的假,都不是绝对的,都是互相比较而说的。一则“梦”的历时比“真”的历时短些,人们就指“梦”为假。二则“真”的幻灭(就是死)比“梦”的幻灭(就是醒)不易看见,人们就视“真”为真。三则梦中的状况比他世的状况变幻不测些,人们就说做梦是假的。四则世间的事过后都可拿出实物来作凭据,梦中的事过后成空,拿不出确实的凭据来,人们就认世间为真的。其实,这所谓真假全不是绝对的性质,皆由比较而来;其理由如下:(一)梦与真的历时长短,拿音乐来比方,不过像三十二分音符对全音符,久暂虽异,但同在“时间”的旋律中消失过去,岂有永远不休止的音符?(二)每天朝晨醒觉时看见“梦”的幻灭,但每人临终时也要看见“真”的幻灭,不过前者经验的次数多些,后者每人只经验一次罢了。(三)讲到状况的变幻不测,人世的运命岂有常态可测?语云:“今日不知明日事,上床忽别下床鞋。”人世的变幻不测与梦境有何两样?就最近的时事看:内乱的起伏,党派的纠纷,都非我民意料所及;“一·二八”淞沪战事的突发,上海的灾民谁也说是“梦想不到的”。我战后来到上海,有好几次看见了闸北的一大片焦土而认真地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呢。(四)“世间的事过后都可拿出实物来作凭据,梦中的事过后成空,拿不出确实的证据来。”这话只能在世间说,你的百年大梦醒觉以后,再向哪里去拿实物来证明世间的事的真实呢?到了大梦一觉的时候,恐怕你要说“世间的事过后成空,拿不出确实的证据来”了。反之,若在梦中说话,也可以说“梦中的事过后都可拿出(梦中的)实物来作凭据”的。我们在世间认真地做人,在梦中也认真做梦。做了拾钞票的梦会笑醒来,做了遇绑匪的梦会吓出一身大汗。我曾做过写原稿的梦,觉得在梦中为梦中的读者写稿同在现世为《东方杂志》的读者写稿一样地辛苦,醒后感到头痛。当时想想真是何苦!早知是假,悔不草率了事。但我现在并不懊悔,因为我确信梦中也有梦中的“世间法”,应该和在现世一样地恪守。不然,我在梦中就要梦魂不安。可知人在梦中都是把梦当做现世一样看待的。反过来也说得通:人在现世常把现世当做梦一样看待,所以有“浮生若梦”的老话。读到“六朝如梦鸟空啼”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等句,回想自己所遭逢的衰荣兴废,离合悲欢,真觉得同做梦一样!凡人的“生涯原是梦”,岂独“神女”而已哉。